動物系再見

據說再過一個星期，我的大學母系就要被終結改組，成立新的學院系所。幾十年來的名號不管是惡名昭彰還是威名遠播，從此舊戲下檔、新系上場。

記得當初聯考剛放榜，親友打探結果，詢問與回應的模式幾乎不曾變過：
「聽說你今年聯考上了台大。好厲害喔。」
「謝謝。」（謙虛微笑貌）
「那是上了什麼系啊？」
「嗯，動物系啦。」（語調稍有遲疑）
「啊？什麼系？動物… 動物系喔… 動物系『也』很好啦…呃，現在當獸醫很賺錢嘛…」（語帶安慰）
「...」

無知的年幼新鮮人於是憑著自己織造的一知半解懵懂想像，不平地解釋動物系不是獸醫系也不是畜產系。我們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，決心投入基礎科學的研究哪。這樣的解釋多了後也疲了，到後來再聽到別人同情抱歉的「動物系也很好啦」時，額角已經不會出現三條黑線，反而可以習以為常地一同笑笑，不去計較其實我們的錄取分數也很高。然後我們進了總區大門旁邊的老系館，黑黑暗暗的門廊以及白骨森森的動物標本迎接著年輕學子，在厚厚的原文教科書與滿滿的球類競技的交錯、在老師語焉不詳或是閃動飛快的幻燈片共舞中，變成動物系的一員。

老舊的系館、保守的老師、龐雜的課程，有人開始懷疑這裡真是自己追求知識的殿堂嗎。漸漸地，廣雜的教材內容開拓了自己認識生命世界的角度與觀感，有人逐著遺傳工程的熱門而來，卻意外地在演化分類的田野調查中發現自己的真正想要的歸宿；幾個基本學科的背景知識，也讓我們看待各種生物學問題時有溝通討論的基礎。另一方面，系上鬆散的管理與彈性的規定，讓有意換跑道轉行的同學不被侷限拘束、讓野心勃勃的人也能勇往直前。這是個老科系，我們卻能賦予自己的新生命。

也在約略同時，我們發現自己其實不孤獨。同學、學長姐、甚至系上老師，許多人都跟自己有著一樣的憧憬與一樣的質疑、有相似的夢想與相近的迷惑。外在條件不見得好，但是卻有志同道合的友伴共同摸索，在講堂中學習、在實驗室裡試探。於是我們知道這樣一個系，資產在哪裡。當高中邀請我們去進行系所介紹座談時，我們不是高唱什麼生物科技產業的遠景、不是吹彈未來是我們學生物的人的舞台，而是告誡高中生謹慎考量，我們歡迎有志向有興趣有動機的同伴，不願意花言巧語招攬哄騙他人。雖然沒人這麼承認，但是卻是隱含著某些傲骨的成分在心裡－－這絕對不是個軟硬體讓人滿意的系所，但是進來的人卻多能分享某種年輕浪漫的學術熱情。對於未來的不可知讓我們不敢畫大餅編迷夢去吹噓，但是不願迎俗的傲骨與情懷讓我們有歸屬且相承襲。

所以這才是動物系。

然後，時局漸漸轉變了。大二那一年，台灣第一個生命科學系開始招收大學部學生，又過了幾年，複製羊、人類基因體計畫、生技產業知識經濟…喊得震天價響，生命科學、生物科技…突然變成了顯學，報紙媒體把生物科技描繪成有前途又有錢途的一行，各式各樣的新系所紛紛成立，大肆聲張自己的引領時尚與美麗遠景。存在其間，外人看來動物系更顯老邁落伍了。

就許多方面來看，動物系就跟台灣其他大學院校的生物系一樣，一直是老邁的。師資的新陳代謝、資源經費的分配、研究的深度與投入，樣樣都應該調整，迫不容緩。但是這些問題外人看不到、也看不懂。媒體記者只懂得拿大學入學錄取分數的高低作文章，玩玩排行榜；大眾也只聽懂「生物科技」很熱門搶手而高深，把焦點目光投射過去。如果既有的舊生物科系要改變形象，怎麼做最簡單又有效率？新成立的系所要打入排名，怎麼做比較快？是大刀闊斧重整牽扯不清的既得利益，還是乾脆改名字、取個好名字呢？於是老的新的研究生物的系所都要取名為生化科技、生物科技、生命科學….等等。科學進展讓科際的分野重新劃定，整合簡併與新增系所都是常態，不過卻不應該是不去理會到底藥換不換，先換了湯再說。

在這樣的趨勢下，我的母系終於抵擋不住潮流，也將變成生命科學系了。也好，有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名字，我想像從此學弟妹不必在告訴人家自己讀什麼科系時，接受人家說其實這個系「也很好」的善意安慰。

大學畢業快十年，母系的過去其實已經很遙遠了。但是聽到動物系將走入歷史，卻還是有一點點失落。有了響亮的外表新名號，內在的傲骨情懷是不是更能傳承呢？

祝賀新的生命科學系。動物系，再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