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工具組主控基因」？

有沒有哪位熟悉發育生物學的朋友，知道所謂「工具組主控基因」是什麼意思嗎？

去年年底回台灣，到書店買了一本科普書《蝴蝶、斑馬與胚胎》(Endless Forms Most Beautiful: The New Science of Evo Devo，商周出版)。這本書是在介紹演化發生學(Evo-Devo)，一個揉合了演化生物學(evolutionary biology)與發育生物學(developmental biology) 的新興領域。所謂的「工具組主控基因」，就是在中文譯本中看到的。譯文是這樣的：

所有複雜的動物…都享有一套共有的「工具組主控基因」(tool kit master gene)，決定牠們身體與身體各部位的形成與樣式。

這個名詞首次出現的時候是用黑體標出，還附上引號，加註原文，看起來是一個專有名詞（見此書初版，第27頁）。

或許是自己在讀中文科普書籍的時候通常比較挑剔謹慎。我看到這個名詞時，試圖從中文字面上了解這是什麼意思──是說來控制工具組的基因嗎？這是什麼意思呢？再看所註的原文 tool kit master gene── 我知道何謂master gene：如果我們把生物個體發育程式的調控，看作是一層一層一階一階具有階級秩序的基因活動，就像是軍隊裡面發號施令的指揮體系一樣，在某個發育程式裡的所謂master gene，就像是一個軍旅部隊的主官首長。旅長下達命令給營長，營長奉令去指揮連長，連長賦予任務給排長，排長再指揮所屬的班長，讓班長帶領班兵去遂行任務。master gene就是位居最上層的主控基因，控制下游其他基因的活動。可是前面冠個tool kit 又是怎麼一回事呢？讀了讀上下文，大概可以了解作者想表達的意思是什麼。但是為什麼從未在課堂演講或期刊中聽過這個 ”tool kit master gene” 的說法？

為了弄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，我到Amazon.com網站，找到這本書的英文原版。Amazon.com對許多書籍提供了內文搜索（”Search Inside!”）的功能，可以去看看內頁的內容，就好像我們去實體書店可以拿起書來翻一翻，試讀幾頁。我找到了這一段，原文是這樣：

(A)ll complex animals… share a common “tool kit” of “master” genes that govern the formation and patterning of their bodies and body parts.

謎底揭曉！原來根本沒有 “tool kit master gene” 這個詞。在原文中，tool kit 與 master 兩個字是分開來的，而且還分別各自加了 “ ” 引號。根據英文的語意判斷，這是個比喻說明的用法。原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是：各種動物都共同享有一套基因，這一套基因具有發號施令的主控地位，裡面各個成員有的控制頭部的發育，有的決定附肢的形成，有的決定了身體的條紋或斑點圖案…，用以負責控制不同身體部位的發育形成與樣式。原作者提到工具組，是要來表達這些基因就像工具箱裡面各式各樣的工具，有的用來鋸東西，有的拿來鑽孔，有的是把東西釘組起來…。換句話說，原文應該這樣翻譯：各種動物都共同享有如同整套工具組一般的某些主控基因，用以決定身體與其各部位的形成與樣式。

我不了解為何譯者要擅自把原文兩個分開的引號拿掉，去掉中間的of，然後合併，自創一個新名詞，還把它當作專有名詞來處理。 後來在整本書中，譯者就一再反覆提到某某基因是個「工具組主控基因」。而且書前師大生科系黃生教授的推薦專文裡面，也似乎不假思索很自然地接受這個「專有名詞」，寫出「我們現在知道有一個工具組主控基因(tool-kit master gene)，啟動寬窄不一，此起彼落的調控機制...」這樣的敘述。問題是仔細想想，到底這個詞彙有意義嗎？

發現了一個誤譯之後，讓我更加挑剔，又看到了其他有問題的地方：

第59頁裡把一種叫做cyclopamine的東西叫做「環巴明」，是導致一種獨眼畸胎的毒素。這個譯名有問題。譯者想採用意譯，把cyclo翻譯為「環」；而字尾pamine如果翻譯成「巴明」，顯然就是採音譯，但是「巴明」是什麼呢？其實這是翻譯英文時，拆字首字根拆錯了。書中原文前面已經提到，這種毒素產生的畸胎看起來很類似西洋傳說中的獨眼巨人Cyclops，而這種毒素引起的疾病的俗稱就是cyclopia。因為這種毒素是屬於胺類(amine)的生物鹼有機物，所以這個毒素的命名顯然是把兩個字合起來，cyclop（獨眼獸）加上 amine（胺），而不是cyclo（環）加上毫無意義的pamine。因此如果要全部採意譯，就應該是「獨眼胺」；如果要音譯意譯混用，應該是把字首cyclop音譯，字根的amine意譯（賽克勒普胺？），這樣中譯名才比較有意義。

第66頁，提到了一個「突變怪物」，但是英文卻是”hopeful monster”，”hopeful” 這個字就沒有譯出來。根據前後文，所謂的hopeful monster是說有人認為某些同源 (homeotic) 變異形成的古怪突變種，可望演化出新的物種來，所以前面冠上了「具有希望的」這樣的形容詞，來指稱這些古怪的突變異形。如果光翻譯為「突變怪物」，似乎就沒有貼切譯出原意。

第67頁，提到傳說中有多隻手指腳趾的名人，包括「美國總統邱吉爾」──邱吉爾是美國總統嗎？查看原文，原文只說是Winston Churchill，並沒說是美國總統。不過我想，說不定真有一個美國總統跟二次大戰時著名的英國首相同名同姓，又上網去白宮網站查了一下，確定沒有這樣的人。所以這是中文翻譯時自行加註，卻不小心張冠李戴了。

第88頁，提到一個基因叫做「無背端」Distal-less (Dll)，這個基因的命名是因為「這個基因突變後，果蠅肢體的背端（外部）會消失」。「無背端」又是個明顯的錯譯，把distal（遠端）與dorsal（背端）兩個字搞混了。其實如果懂得這些體軸概念，就算不認識這兩個字，也不該譯錯。所謂的遠端是跟近端(proximal)相對應，對於附肢來說，遠離身體的那一端叫做遠端，靠近身體的一段稱作近端。比方說，人的小腿是在遠端，而大腿就在近端。而「背端」與「腹端」(ventral)則是不同的另一個體軸概念，人的乳頭肚臍長在軀幹腹面的一端，而屁股臀部就在背端那一面。四肢也可以分出背端腹端，我們的手掌心就在腹端，手背則在背端。所以Dll突變時，讓果蠅附肢最外面的那一截消失了，怎麼會是無背端呢？應該是缺了遠端，這個句子才合邏輯。所以這個Dll基因應該是「無遠端」才對。

看到這裡，整本書只看了前面三分之一。本來因為想偷懶，所以買中譯本來看，結果沒想到比看英文原書還累。還該不該繼續看下去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