圓滿
有一本我個人很喜歡的科普讀物,是辛達塔.穆克吉(Siddhartha Mukherjee)寫的《基因:人類最親密的歷史》(The Gene: An Intimate History)。作者以個人家族的遺傳性精神疾病為楔子,依遺傳學發展的歷史來分部,介紹了他認為一個最美妙、最有威力,也最危險的生物學概念--基因,並談述了遺傳學對人類的影響。我很喜歡這本書的寫作方式,也對作者能多方介紹遺傳學各項重要概念發展的來龍去脈感到欽佩。
在書中的第五部分,談到了表觀遺傳學(epigenetics),這是不改變基因的編碼,透過對遺傳物質的化學修飾作用,而影響的遺傳訊息的讀取與執行。打個比方,表觀遺傳的作用就像在課堂考前複習老師劃重點--在課本上畫線打星號標記重要必考、或打叉不列入考試範圍。雖然教科書的本文未曾改變,但是學生根據所標註的記號去反覆精讀或是略去不看,實際上所讀到的內容就不一樣。而不同老師針對不同背景學生強調之處不同,同一本課本教出來的學生所側重之處也有差異。
在書中,作者先提到了對DNA本身的化學修飾,而後談及在真核生物中與DNA共同構成染色體的成員--組蛋白(histone)--也會被加上化學標記。書中是這樣說的:
「一九九六年,紐約洛克菲勒大學生化學家大衛.艾利斯(David Allis)發現另一套系統,會在基因上蝕刻永久的標記。」
在此處,作者加了個註腳要引申說明,附註說:
「組蛋白可能調控基因的想法,最先是在一九六零年代由洛克菲勒大學生化學家文森特.阿爾弗雷(Vincent Allfrey)提出。三十年之後,就在同一所大學裡,艾利斯的實驗室證實了的「組蛋白假說」,就像(中譯本原文誤植為「向」)把圓圈畫得圓滿了。」
雖然我很喜歡科學發展是前後交棒、傳承延續的這種故事,但上面作者所述這段「畫得圓滿了」的美好情節,卻與事實不盡相符。
1996年,當 Allis 以纖毛蟲四膜蟲 Tetrahymena 為實驗材料,率先分離鑑定出將組蛋白進行乙醯化的酵素 histone acetyltransferase (HAT) 與選殖出相對應的基因時,他並不是在洛克菲勒大學。那時他是羅徹斯特大學(University of Rochester, UR)生物系的教授。Allis在發表了這個突破性的發現之後不久就跳槽到維吉尼亞大學,隨後才在2004年加入洛克菲勒大學,直至今日。
David Allis是UR生物系系主任 Martin Gorovsky所聘任前往任教,而Allis其實數年前正是Gorovsky門下的博士後研究員。他完成在Gorovsky實驗室的訓練後先後受聘於其他大學,然後才被Gorovsky延攬至UR。
我為什麼會對這個小細節如此在意?UR生物系是我的母校母系,而Martin Gorovsky則是我的博士班指導教授,我們都稱呼他為 Marty。長久以來,Marty一直以四膜蟲 Tetrahymena 作為細胞生物學與遺傳學的實驗材料,他的實驗團隊成員也開發出多項關鍵的研究技術,讓四膜蟲是有效的實驗利器,可針對特定的生物問題,提供解答。
Allis與研究團隊後來繼續針對染色質的修飾與基因表現,進行更廣泛細緻的研究,實驗體系也拓展到各種不同的模式生物與人類細胞,成果斐然,是諾貝爾獎候選人等級的人物。他當年能夠做出突破性的發現,成功讓組蛋白修飾與表觀遺傳調控成為各方可以深入研究的課題,之前在Marty的門下鑽研四膜蟲細胞核與染色質,後來回UR任教期間與Gorovsky團隊的合作,善用纖毛蟲的生物特性與使用新的遺傳工具,應是重要因素之一。
所以Allis在離開UR又回到UR而發現了HAT,這番經過也算是他針對四膜蟲研究歷程的圓滿,只是這並非是穆克吉在《基因》一書寫的那個圓滿情節。
Marty 在我畢業之後不久正式退休,離開羅城移居紐澤西州,而我回台灣後就甚少再與他連絡。直到今年,因為美東COVID-19疫情嚴重,想到他年事已高又離重災區不遠,有些擔心,舊的電子郵件信箱卻無法寄達。不久前偶然去UR生物系網站查詢某事,赫然發覺並未在榮譽退休講座教授名單中列出他的名字。覺得不妙,Google一查,原來他已在2019年10月22日辭世,享年78歲。
今天是他一週年的忌日。以此文懷念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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